第9 回 张天师金阶面主 茅真君玉玺进朝
诗曰:
孤云无定鹤辞巢,自负焦桐不说劳。
服药几年辞碧落,验符何处咒丹毫?
子陵山晓红霞密,青草湖中碧浪高。
从此人稀见踪迹,还因选地种仙桃。
却说文武百官谢恩已毕,各自散班,独有一个老臣跪在金阶之下,口称“万岁”。万岁爷道:“阶下跪的甚么人?”这老臣奏道:“臣龙虎山正一嗣教道合无为阐祖光范领道事张真人某。”万岁爷道:“原来是张天师,不知卿有何事独跪金阶?”天师道:“臣蒙圣恩,天高地厚,有事不敢不奏。”万岁爷道:“有事但奏不妨。”天师道:“昨日诸番进贡的宝贝,都是些不至紧的。”万岁爷道:“哪里又有个至紧的么?”天师道:“是有个至紧的。”万岁爷道:“朕父天母地而为之子,天下之民皆吾子,天下之财皆吾财,天下之宝皆吾宝,岂有个至紧之宝之理?”天师道:“这个宝不是天下之宝,都是帝王家里用的宝。”万岁爷道:“若求生富贵,除是帝王家。朕缵承父王基业,西华门里左首,现有广惠库、广积库、承运库、甲字库、乙字库、丙字库、戊字库、两座丁字库,共是九库。内殿另有宝藏库,真珠、琥珀、车渠、玛瑙、珊瑚、玳瑁、鸦青、大绿、猫睛、祖母,颠不剌的还有许多,怎么又有一个帝王家里用的至紧之宝?”天师道:“万岁爷赦臣死罪,臣方敢奏,若不赦臣死罪,臣不敢奏。”万岁爷道:“赦卿无罪,但奏不妨。”天师道:“陛下朝里的宝贝,莫说是斗量车载,就是堆积如山,也难以拒敌这一个宝。”万岁道:“敢是个骊龙项下的夜明珠么?”天师道:“夜明珠越发不在话下了。”万岁爷道:“似此稀有之宝,可有个名字么?”天师道:“有个名字。”万岁爷道:“是个甚么名字?”天师道:“叫做个传国宝。”万岁爷道:“这传国宝可载在典籍上么?”天师道:“就载在《资治通鉴》上。”万岁爷道:“三教九流,圣经贤传,诸子百家,哪一本书朕不曾过眼,怎么不曾看见这个传国宝哩?”天师道:“帝王之学,与韦布不同,故此不曾看见。”万岁爷道:“怎么帝王之学,与韦布不同?你说来与我听着。”天师道:“帝王之学,只讲一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,与夫古今治乱兴衰之所以然,岂肯下同于布衣寒士,寻朱数墨,逐字逐句,斗靡夸多?故此陛下不曾看见这个传国宝哩!”万岁爷道:“既如此,卿说来与朕听着。”天师道:“当原日三皇治世,五帝为君,唐尧虞舜,三代夏、商、周,传至周末,列国分争,叫做个秦、楚、燕、魏、赵、韩、齐。却说楚武王当国,国中有一个百姓,姓卞名和,闲游于荆山之下,看见一个凤凰栖于石上。卞和心里想道:璞玉之在石中者,这块石头必定有块宝玉。载之而归,献于武王。武王使玉人视之,玉人说道:‘石也。’武王说和欺君,刖其右足。文王即位,献于文王。文王使玉人视之,玉人说道:‘石也。’文王说和欺君,刖其左足。卞和抱着这块石头,日夜号哭,泪尽继之以血,闻者也酸。楚武王听见他这一段的情事,方才把个石头解开来,只见里面果真是一块娇滴滴美玉无瑕。后来秦始皇并吞六国,得了这玉,到了二十六年上,拣选天下良工,把这块玉解为三段,中一段,碾做一个天子的传国玺,方圆约有四寸,顶上镌一个五龙交纽,面上李斯镌八个篆字。是哪八个篆字?是‘受命于天,富寿永昌’八个篆字。左一段,碾做一个印形,其纽直竖,直竖纽上有两点放光,如人的双目炯炯。右一段,碾做一个印形,其纽横撇,横撇纽上霞光灿灿。这两段却不曾镌刻文字。到二十八年上,始皇东狩,过洞庭湖,风浪大作,舟船将覆。始皇惧,令投横纽印于水。投迄,风浪稍可些。又令投竖纽印于水,投迄,风浪又可些。遂令投传国玺于水,投迄,风平浪静,稳步而行。最后三十六年,始皇巡狩,到华阴,有个人手持一物,遮道而来。护从的问他是甚么人。其人说道:‘持此以还祖龙。’从者传与始皇。始皇看来,只见是个传国玺。始皇连忙问道:‘还有两颗玉印,可一同拿来么?’护从的跟问那个人,那个人已自不见踪迹了。故此只是传国玺复归于秦始皇。始皇崩,子婴将玺献与汉高祖。王莽篡位,元佑皇太后将印去打王寻、苏献,崩其一角,以黄金镶之。光武得此玺于宜阳,孙策得此玺于新殿南井中妇人死尸项下,曹操得此玺于许昌,唐高祖得此玺于晋阳,宋太祖得此玺于陈桥兵变之中,元人得此玺于崖山之下。”
万岁爷道:“这传国玺现在何处?”天师道:“这玺在元顺帝职掌。我太祖爷分遣徐、常两个国公,追擒顺帝,那顺帝越输越走,徐、常二国公越胜越追,一追追到极西上叫做个红罗山,前面就是西洋大海。元顺帝止剩得七人七骑,这两个国公心里想道:‘今番斩草除根也!’元顺帝心里也想道:‘今番送肉上砧也!’哪晓得天公另是一个安排。只见西洋海上一座铜桥,赤碐碐的架海洋之上,元顺帝赶着白象,驮着传国玺,打从桥上竟往西番。这两个国公赶上前去,已自不见了那座铜桥。转到红罗山,天降角端,口吐人言说话。徐、常二国公才自撤兵而回。故此这个历代传国玺,陷在西番去了。昨日诸番进贡的宝贝,却没有个传国玺在里面,却不都是些不至紧的?”万岁爷道:“第二颗玉印现在何处?”天师道:“现在三茅山元符宫华阳洞正灵官处职掌。”万岁爷道:“这颗印是怎么的来历,现在三茅山?”天师道:“句容县东南五十里有一个山,形如‘句’字,就叫做个句曲山,道书为第八洞天第一福。汉时有个姓茅的兄弟三人,原是茅蒙真人的玄孙,长的叫做茅盈,恬心玄漠,遍游天下名山,遇着王真君点化他,传他道篆符水。汉初元中,过句曲山,升高而望,心里说道:‘这山有异样的形境。’遂入其山,炼丹于华阳洞。丹成,有一白发老者来谒,口称有物相赠。茅盈举手接着,只见是一个锦囊。茅盈开口问他锦囊中是甚么物件,已自不见了那个白发老者。及至开发锦囊,中间是个朱红小匣。扭开金锁,只见是一颗玉印,方圆有四寸,其纽直竖,竖纽上有两点放光,恰像人的双目炯炯。面上却没有镌刻文字。茅盈心里说道:‘此莫非是山灵授我以印章?’后来募化良工,把个印面镌了‘九老仙都之印’六个字,就占住在句曲山第一个峰头上,道号太元真君。这个真君姓茅,因此上句曲山改名茅山。”万岁爷道:“怎么又叫做三茅山?”天师道:“茅盈第二个兄弟,叫做茅固,官居武威太守;第三个兄弟叫做茅衷,官居上郡太守。闻知道茅盈得道成仙,那两个都弃了官职,寻到茅山来。见了哥哥,日夜修炼。后来俱成地仙。茅固道号定篆真君,占住第二个峰头上;茅衷道号保命仙君,占住第三个峰头上。因此上传到如今,叫做个三茅山。”万岁爷道:“这颗印后来何人职掌?”天师道:“自从三茅真君现化之后,广招天下道士,崇祠香火,分为上下两宫。历代钦赐田地约有万余亩,俱是下宫职掌,上宫世袭。灵官这颗印,俱是灵官轮流职掌。”
万岁爷道:“第三颗玉印现在何处?”天师道:“现在小臣府中。”万岁爷道:“这颗印是怎么的来历,现在卿的府中?”天师道:“小臣贵溪县西南八十里,有一座山,其峰峭拔,两面对峙,如龙昂虎踞之状,故此叫做个龙虎山,道书为三十二福地。臣祖名唤张道陵,乃汉留侯八世的孙,生长在浙之天日山,自幼儿学长生之术,遍游天下名山,东抵兴安云锦溪仙岩洞,炼丹其中三年,青龙白虎旋绕于上。丹成饵之时,年六十,容貌益少。又得秘书,通神变化,驱除妖鬼。登蜀之云台峰,拿住一个鬼王,乞命不得,遂出一物自赎。臣祖开视,只见是一颗玉印,其纽横撇,纽上霞光闪闪。臣祖自从得了这颗印,虽不曾篆刻文字,他的术法益神,汉朝孝章皇帝封为天师。遂将玉印开洗,在上面有‘汉天师张真人之印’八个字。后于龙虎山升仙而去,如今飞升台遗址尚存。所遗经篆、符章、印剑传与子孙。龙虎山下有个演法观,古松夹道,后来盖造做个天师府。臣家世袭真人,居于此府。宋江万里有诗为证,诗曰:
凿开风月长生地,占却烟霞不老身。
虚静当年仙去后,不知丹诀付何人?”
万岁爷道:“这颗印却在卿的府中?”天师道:“是在臣府中。”万岁爷道:“既是卿府中有此玉印,何不进来与朕?”天师道:“印虽是在臣府中,臣等但能用,却不能职掌。”万岁爷道:“怎么能用不能职掌?”天师道:“臣祖上这颗印,却收在天上老天师处。”万岁爷道:“老天师在天上哪里?”天师道:“现在兜率天清虚府的便是。”万岁爷道:“怎么用这印来?”天师道:“臣府中从山下有一条小路,直到飞升台上,已前的真人,俱从那飞升上天取印来用。”万岁爷道:“这如今怎么?”天师道:“后来世远事乖,到于唐末,听着一个风水先生指教,把那条路径儿凿断了,故此传到如今,不得上天去了。”万岁爷道:“既不得上天,怎么得这颗印用?”天师道:“臣祖遗下有一个指甲,臣等急要用印之时,焚起香来,把那个指甲放在香烟之上熏一熏,名唤做烧难香。臣祖就在半天之中现身显化,凡有奏疏,一印可管万千张纸。这就是臣等用印的机缘。”万岁爷道:“朕用的须是传国玺来。”天师道:“传国玺已经远在西番去了,怎么得来?”万岁爷道:“既有番人走的路,岂无我中国人走的路?朕即时调动南北两边人马,五府侯伯,四十八卫指挥,千、百户,竟往西洋去征战一番,有何不可?”天师道:“西洋道路遥远,崎岖险峻,南朝的人马寸步难行。”万岁爷道:“要知山下路,须问去来人。天师,你好意差意了,你又不曾到西洋去走过,怎么晓得西洋的道路是这等样儿难上难?”天师道:“臣仰观天文,俯察地理,陛下问臣,臣不敢不以难奏。”万岁爷道:“你把那难走的路儿说与我听着。”天师道:“难走的路儿倒肯说,只恐怕万岁爷吃惊,臣该万死。”万岁爷也略略笑了一笑,说道:“朕在北平镇守之时,到边墙外去砍鞑子,砍得他尸积如山,血流成沟,朕只当扫了几只雏鸡儿。朕在百万军中取大将之首,如探囊取物,神色自如。就是饶他会摇天关,摧地府,朕也只当个儿戏一般,怎么郅个吃惊的地位?”天师道:“请下了旨意,赦臣无罪,臣才敢说。”万岁爷道:“不必太谦,只请说下。”天师道:“府、州、县、道、集场、埠泊一切,赦臣不说了。”万岁爷道:“正是要找捷些。你只把那险峻关津,崎岖隘口,说与朕知便罢。”
天师道:“天覆地载,日往月来,普天之下有四大部洲:一个是东胜神洲,一个是西牛贺洲,一个南膳部洲,一个是北俱芦洲。陛下掌管的山河,就是南膳部洲。陛下命将出师,由水路而进,先从洋子大江出,到孟河口上,过了日本扶桑,琉球、交趾,前面就有吸铁岭,五百里难行。过了吸铁岭,前面又有红江口,千里难行。过了红江口,前面又有白龙江,三百里难行。过了白龙江,前面一步也去不得了,一步也去不得了!”万岁爷道:“怎么一步也去不得了?”天师道:“前面就是八百里软洋滩,却怎么去得?”万岁爷道:“怎么叫做个软洋滩?”天师道:“九江八河,五湖四海,那水都是硬的,舟船稳载,顺风扬帆。惟有这八百里的水,是软弱的,鹅毛儿也直沉到底,浮萍儿也自载不起一根,却怎么会过去得?”万岁爷道:“过了这个软水洋,前面是甚么去处?”天师道:“软水洋这一边还是南膳部洲,过了软水洋,那边去就是西牛贺洲了。”万岁爷道:“西牛贺洲何如?”天师道:“到了西牛贺洲,说不尽的古怪刁钻,数不了的跷蹊惫懒。”万岁爷道:“你只把那有头绪的说来。”天师道:“有头绪的,头一个是个金莲宝象国,第二国是个爪哇国,第三国是个西洋女儿国,第四国是苏门答刺国,第五国是个撒发国,第六国是个溜山国,第七国是木葛兰国,第八国是个柯枝国,第九国是小葛兰国,第十国是个古俚国,第十一国是个金眼国,第十二国是吸葛刺国,第十三国是木骨都国,第十四国是忽鲁谟斯国,第十五国是个银眼国,第十六国是个阿丹国,第十七国是个天方国,第十八国是酆都鬼国。这十八个大国,各国有谋士,各国有军师,各国有番将,番将有万夫不当之勇,各国有番兵,番兵有遮天掩日之能。也有一等妇人女子,也会调兵设策。还有一等丫头小厮,也会舞棒飞枪。还有一等草仙、鬼仙、人仙、神仙、地仙、祖师、真君、中品、天尊,一个个都会呼雷吸电。还有一等番僧、胡僧、圣僧、禅僧、游脚僧、喇抹僧、靠佛僧,一个个都解役鬼驱神,只杀得翻江搅海,地动天摇。这正是强龙不斗地头蛇,南朝人马怎么去得?”万岁爷道:“厮杀的事不在话下,只是为着这块石头,亦不发勤兵于远。”天师道:“传国玺终是不得来了。”万岁爷道:“传国玺已是求之不得,卿府玉印,又在兜率天清虚府,不知茅山的印,朕可用么?”天师道:“凡夫修到神仙地位,三朝天子福,七辈状元才,天子神仙,一而二,二而一,岂有三茅祖师之印,陛下用不得之理?”万岁爷道:“传下道旨意,发下一面金牌,差下一个能达的官员,前往三茅山宣印见朕。”连问了三声:“哪一个官去得?”阶下并没有一个官员答应。只见姚太师站在万岁爷御座左侧说道:“来说是非者,便是是非人。就差张真人前去。”奉圣旨是。万岁爷退朝。张天师赍了这一道圣旨,领了这一面金牌,带了这一班校尉,星夜奔驱,不敢违误。出这通济门,过了高桥门,竟奔句容县去。这九十里路上,心里想道:“姚太师分明是个出家人,做了这许多勾当。今日看见我们儒、释、道本是个屡世通家了,他就把这个宣印的差栽陷我,好没来由哩!”转想转恼,不觉到了句容。句容县官来迎,天师道:“旨意在身,不及施礼。”竟往三茅山而去。
却说三茅山的正灵官也是从八品的官,副灵官也是从九品的官。这一日正是三月十八日洗殿之日,两个灵官领着两班当值的道士,收拾了殿宇,锁钥了殿门,各自下山,各归各宫安置。哪晓得睡到半夜三更,只听得外面的人吆吆喝喝,都说道:“山顶上发了南方丙。”哪一个道士不起来?哪一个灵官不起来?及至跑到山顶上,却又不见了火光,转到上宫、下宫,又只见火焰焰。众道士说道:“不好了,想必有甚么祸事临门。”灵官道:“火发敢是主大贵人至?”道犹未了,金鸡三唱,曙色朦胧,只听知说道:“圣旨已到,快排香案开读。”把这些道士吓得慌上慌,一个个都到小酒店里去讨法衣,把逸灵官吓得忙上忙,一个个都到徒弟床上去摸冠儿。天师捧了圣旨,校尉捧了金牌,竟到山顶大殿之内开读。开读已毕,天师参见三茅祖师,金鼎内捻了一炷明香上来。天师参见祖师,不行跪拜礼,只得把个手儿举三举,把个牙齿儿叩三叩,竟出前殿坐下。那个灵官捧着那颗玉印,装在蟠龙匣里面,付与天师。天师心忙意急,抽身便转南京。正是:急递思乡马,张帆下水船。流星不落地,弩箭乍离弦。天师捧了这个蟠龙盒儿,径进通济门会同馆住着。等到五更时分,万岁爷升殿,文武百官进朝。正是:
临轩启扇似云收,率土朝天极水流。
瑞色含春当正殿,香烟捧日在高楼。
三朝气早迎恩泽,万岁声长绕冕旒。
请问汉家功第一,麒麟阁上谁识侯。
万岁爷升殿,文武百官进朝。传宣的问道:“文武班齐么?”押班的官出班奏道:“文官不少,武将无差,班次已经齐整了。”传宣的道:“各官有事的引奏,无事的退班。”道犹未了,黄门官说道:“张天师在门外听旨。”万岁爷道:“宣他进来。”只见三宣两召,宣至金銮,天师五拜三叩头,三呼万岁。万岁爷道:“着卿宣印,印在何处?”天师道:“现在午门,不敢擅入。”万岁爷道:“宣玺进朝。”天师听知宣印进朝的旨意,忙忙的走到午门上,举起个蟠龙盒儿,奉与礼部尚书接着,奉与掌朝的阁老。掌朝的阁老接着,奉与司礼监的太监。司礼监太监献上龙案。龙颜见之,果真这颗玺霞光万道,瑞气千条。龙颜大喜。只是上面还有六个字,不合辙些。
不知还是哪六个字不合朝廷使用,不知后来把几个字更替,他才合朝廷使用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10 回 张天师兴道灭僧 金碧峰南来救难
诗曰:
璠屿琢就质坚刚,布命朝廷法制良。
宝盒深藏金缕钿,朱砂新染玉文香。
宫中示信流千古,阙下颁荣遍四方。
却忆卞和三献后,到今如斗镇家邦。
却说万岁爷看了这颗玉玺,龙颜大喜,只是印面上是个“九老仙都之印”六个字。万岁爷道:“这玉玺委实是精,只不知朕可用得么?”天师道:“陛下用得。”万岁爷道:“朕富有四海内,贵为天子,用了这个‘九老仙都之印’,朕却不反又做了个道士也?”这句话儿虽是万岁爷盘驳的,不至紧,天师心里想道:“似这等说来,反为欺侮朝廷了。”吓得他魂不附体,慌忙的五拜三叩头,说道:“臣启陛下,这颗印朝廷可用,只是玉玺可用,非是‘九老仙都’之字可用。”万岁爷道:“既是这个字不可用,去待怎么处分它?”天师还不曾回话,只见那个姚太师又在御座左侧说道:“来说是非者,便是是非人。这个字不可用,也在天师身上哩!”万岁爷道:“这个字不可用,须在天师身上。”天师道:“臣有一计,伏望天裁。”万岁爷道:“你说来与朕听着。”天师道:“这印面上篆文,当原日也不过是个镌刻的。这如今伏乞陛下传出一道旨意,拣选天下良工,镌刻上朝廷爷的字号,便是朝廷爷用的,有何不可!”万岁爷道:“天师之言有理。”即时传出一道旨意,着尚宝寺正堂钱某朝夕守护。又传出一道旨意,着工部正堂马尚书管理镌刻。又传出一道旨意,着文华殿掌中书事中书舍人刘某篆与“奉天承运之宝”六个字。
你看旨意已到,谁敢有违?只见尚宝寺卿领了旨意,捧着这颗玉玺,朝夕不离;工部尚书领了旨意,即时发下了许多的文书,写下了许多的牌票,就仰五城两县拣选碾玉匠人,眼同考校,精上要精,强上要强。每城限取五名,五五二十五名;每县限取五名,二五一十名。拘齐火速赴部听用毋违。不觉的五城两县带领着一班儿碾玉的匠人来见,尚书道:“解官销缴文书,各回本职,众匠人叫上纪录司取过纪录簿来,把这些匠人的名姓逐一计开,以便有功者赏,有罪者罚,纪完发放街下俟候。”原来这个玉玺,不敢轻自碾动,又不敢发落。该房径在工部大堂上陈设了两张公案,公案上衤因 铺锦绣,褥引芙蓉。又且关会钦天监,择取吉日良辰,马尚书朝衣朝冠,焚香拜告天地。拜告已毕,转身又拜了玉玺,方自到尚宝寺,手里请出玺来,安在个公案衤因 褥之上。众匠人各各拜天礼地,烧纸拈香,方才走近前来。只见这颗玺霞光万道,瑞彩千条。欲待不动手,却是圣旨不敢违拗;欲待动手来,这玺好怕人也。只听得堂上一声云板响,尚书道:“辰时已到,众匠人兴工。”众匠人只得动手,原来这些匠人不是胡乱的动手,先前分定了上、中、下三班。匠人九名三班,共三九二十七名,余八名,两名添砂,两名换水,两名补空,两名提点。周而复始,序次而行。每日间也不是时时刻刻用工。寅时匠人进衙,卯时还不动手;辰时兴工,巳时又兴工;午时正是磨洗,未时还磨,申时歇斫。一日间怎么有这许多分派?原来寅、卯时日初出,太阳尚斜,辰、巳、未,太阳居顶,申牌时分,太阳西坠,故此一日之中,有用工时,有不敢用工时。
马尚书心里想道:“这个玺若是磨洗得工成,还有衣锦还乡的日子;若是磨洗不成,却不知怎么是好哩!”众匠人心里想道:“磨洗这个玺,若有功果,羊酒花红;若有疏虞,祸来不测。”一个个拎着脑袋儿在手里,一个个挂着心胆儿在刀上。却不觉的光阴迅速,时序催迁,转眼就是三十个日子。一个月日已周,工程圆满。尚宝寺卿眼睁睁的看看这玉玺上“奉天承运之宝”六个字。马尚书眼见的玺面上是“奉天承运之宝”六个字。两家儿一同欢喜,叫过把总来,权插一对金花,权挂一匹大红缎子;叫过众匠人来,权且散些赏赐,俱待等圣旨看来,另行重重颁赏。
尚宝寺仍旧捧了这颗玉玺,马尚书径到朝门外来复看旨意。只见五更三点,万岁爷升殿,文武百官进朝。传宣的道:“文武班齐么?”押班的官出班奏道:“文官不少,武将无差,班已齐整了。”传宣的道:“各官有事的引奏,无事的退班。”道犹未了,黄门官说道:“现有工部马尚书听宣。”圣旨道:“宣进朝来。”三宣两召,宣至金銮。马尚书五拜三叩头,三呼万岁。圣旨道:“烦卿开工,用工何如?”马尚书道:“万岁爷的洪福齐天,开玺的工程已经完备。”圣旨道:“现在何处?”马尚书道:“现在午门,请旨定夺。”圣旨道:“宣玺进朝。”尚宝寺听知宣玺进朝,双手举起,奉与礼部尚书。礼部尚书接着,奉与掌朝阁老。掌朝阁老接着,奉与司礼监太监。司礼太监献上龙颜。龙颜见之,果是“奉天承运之宝”的篆文。圣旨道:“着司礼监将玺用纸上我看着。”秉笔的太监慌忙里刷上朱砂,司笺的太监慌忙里展开茧素,一连用上两三颗玺。圣旨掀开看时,原来又是“九老仙都之印”的篆文。圣旨已自有三分不宽快了,故此不宣尚宝寺,止是传出一道旨意,宣工部尚书,另行开洗。
马尚书领着这颗玉玺,转到本衙,悲悲切切,两泪双抛,心里想道:“空负了我十载萤窗之苦,官居二品之尊,今日断送在这个玺上。”没奈何,只得唤过该房来,写了飞票,用了印信,仍旧拘到原旧的碾玉匠人。这些匠人听知这段事故,也都哭哭啼啼,怕遭刑宪。却又官差不自由,只得前来,分班的仍旧分班,添砂换水的仍旧添砂换水,补空提点的仍旧补空提点。每日间寅时进衙,仍旧进衙;卯时不动手,仍旧不动手;辰时兴工,仍旧兴工;巳时又兴,仍旧又兴;午时磨洗,仍旧磨洗;未时还磨,仍旧还磨;申时歇斫,仍旧歇斫。今番比着前番做的更加烧辣些,故此不及一个月日,已经完备了。马尚书仔细看来,明明的是“奉天承运之宝”六个字,却又进朝复命。
只见万岁爷在谨身殿议事,马尚书心忙意急,投谨身殿而来。黄门官道:“工部尚书在殿外听宣。”圣旨道:“宣他进来。”尚书也不待三宣两召,径自进来。圣旨道:“卿来何事,这等促迫?”尚书道:“开玺工完,特来复命。”圣旨道:“玺在何处?”尚书道:“玺在门外听宣。”圣旨道:“宣玺进来。”即时宣进玉玺,到于谨身殿内。龙颜观看之时,委是“奉天承运之宝”六个字,忙刷朱砂印在纸上,掀起看来,依旧又是“九老仙都之印。”圣旨已自有七分不快了,又宣工部尚书领出去重造。 尚书仍旧点起匠人,匠人仍旧用工开洗,尚书挨着这个二品的官,众匠人挨着这个一条的命。尚书道:“今番要把旧字洗得清,却才新字开得明。”众匠人都说道:“理会得了。”旧字洗得清,新字开得明。只说着“洗得清”三个字,就把个玺洗薄了一半,岂又有不清之理?只说着“开得明”三个字,却在那新半个上镌刻了字,又岂有不明之理?分分明明是个“奉天承运之宝”。不觉的工程又满,明日五更宫里升殿,尚书进上玺来,忙刷朱砂,印在纸上,掀起看时,仍复又是“九老仙都之印。”万岁爷一时间怒发雷霆,威摧山岳,举了此印,望九间殿丹墀之下只是一掼,骂说道:“纵是能者,不过草仙而已,怎敢戏弄朝廷!”即时传出一道旨意,宣上锦衣卫掌印的堂官,到于午门之外,押将玉印,重责四十御棍,永不叙用。锦衣卫都指挥领了圣旨,喝令校尉五棍一换,四十御棍,换了八个校尉,把个玉玺打得-命归泉,不中重用。怎么一个玺叫做一命归泉,不中重用?原来这块玉玺是个活的,夜食四两朱砂,一印千张纸。自从打了四十御棍之后,不食朱砂,一印只是一张纸,却不是个一命归泉,不中重用?到如今这颗印,还是茅山侍奉灵官收管。
却说万岁爷撤座,文武百官散班。正是:
青天白日,撞着一个显歹子,莫道无神也有神。
到了半夜二更,三茅祖师见说打了他的玉玺四十御棍,兄弟们心怀忿恨,一个人一拳,一个人一脚,把个华阳洞踹沉了。当原先这个华阳洞,洞里坐得百十个多人,丹灶丹鼎、石床石凳,各样的奇异物件,不计其数。只因三位祖师踹沉了,故此这如今只留得一个洞口在了。这三位祖师踹沉一个华阳洞不至紧,即时间驾起祥云,霞光万道,竟奔金陵建康府而来,实在有个不良之意。只见万岁爷正在乾清官龙床之上鼾鼾的熟睡,头顶上现出真身,三茅祖师才知道万岁爷是玉虚师相玄天大帝临凡。原来玄武爷比着三茅祖师还大几级,不是个对头。好三茅祖师,知己知彼,袖手而归。不觉的金鸡三唱,曙色朦胧,宫里升殿,文武百官进朝。正是:钟传紫禁才应彻,漏报仙闱俨已开。双阙薄烟笼菡萏,九成初日照蓬莱。朝时但向丹墀拜,仗下应从紫殿回。圣道逍遥更何事,愿将巴曲赞康哉!
万岁爷升殿,文武百官进朝,净鞭三下响,文武两班齐。圣旨一道,特宣龙虎山正一嗣教道合无为阐祖光范领道事张真人见朝。天师见了旨意,忙来朝谒,五拜三叩头,三呼万岁。万岁爷道:“昨日三茅山的印,已经打了四十御棍,不中用了,卿府的玺,又在兜率天清虚府,不能用了。朕到今日,还把那个玺来用?”天师道:“陛下用的还是传国玺。”万岁爷道:“依卿说起来,传国玺又去得远哩!”天师道:“西番路途遥远,险隘崎岖,一时往来不便。”万岁爷道:“须得一员能达的官,往西番去走一遭。”天师还不曾回复,姚太师站在御座左侧说道:“来说是非者,便是是非人。须就着在张真人身上要也。”万岁爷道:“张真人,这玺却在你身上要也。”天师心里想道:“这个姚太师,我和他远日无冤,近日无仇,他苦苦的计较我们,忒来得紧了。我怎么也设一个计较,也还一个礼儿。”好个天师,眉头一蹙,计上心来:“姚太师他本是个僧家,我今日就在这个取玺上,要灭了他的僧家,教他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。他日噬脐,悔之无及。”因是万岁爷着他要玺,他就回复道:“臣有一计,要这个传国玺,如探囊取物,手到擎来。”万岁爷道:“卿有何计,说来与朕听着。”天师道:“臣有一事,依臣所奏,然后才敢献上计来。”万岁爷道:“依卿所奏,钦此钦遵。”天师道:“陛下要用取玺之计,先将南北两京一十三省庵庙禅林里的和尚一齐灭了,方才臣有一计,前往西洋取其国玺,手到玺来。”万岁爷只是取玺的心胜,便自准依所奏,即时传出一道旨意,尽灭佛门。该礼部知道。礼部移文关会两京十三省,晓谕天下僧人,无论地方远近,以关文到日为制,俱限七日之内下山还俗。七日以内未下山者,发口外为民;七日以外不下山者,以违背圣旨论,俗家全家处斩。四邻通同,不行举首者,发边远充军。
自古道:“近火者先焦”。这个金陵建康府近在辇毂之下,礼部发下了告示,五城兵马司追销。天下名山僧占多,南朝有四百八十座寺,无万的僧人,龙蛇混杂,一例儿都要撵他下山。况兼圣旨的事重,又岂可容情得的?众僧人哪一个敢执拗,只得收拾行囊包裹,一个个高肩担儿挑着,哭哭啼啼。也有师父哭徒弟的,也有徒弟哭师父的;也有师公哭徒孙的,也有徒孙哭师公的;也有师父、师公哭着别个房头徒弟、徒孙的,也有徒弟、徒孙哭着别个房头师父、师公的;也有张和尚帽子,李和尚戴了去的;也有李和尚的驴,张和尚骑了去的;也有到私窠子家里无限别离情的,也有到尼姑庵里去抱娃娃的。正是:“削发又犯法,离家又到家”;“袖拂白云归洞口,杖挑明月浪天涯。可怜树顶新巢鹤,辜负篱边旧种花。”
却说这些僧人下山出乎无奈,哪一个不致怨一声?人多怨多,却就惊动了五台山清凉寺里的那一位讲典的碧峰长老。长老正在升座玄谈,信风到了,长老便知其情,心里想道:“摩诃僧祗果真有此厄会,我若不行,佛门永不得兴起。我原日为甚么来住世也?”即时按住经典,吩咐提科的殿主上来:“你可对众僧人说,好好的看守祈场,我往南京去走一遭来。”只见左善世、右善世、左阐教、右阐教、左讲经、右讲经、左觉义、右觉义、正提科、副提科、正住持、副住持、正僧会、副僧会、正僧科、副僧科、正僧纲、副僧纲、正僧纪、副僧纪,个个说道:“老爷经典正讲在玄妙之处,弟子们实指望拔离苦海,永不蹉地狱之门,怎么今日要去?”又只见一切比丘僧,一切比丘尼,一切优婆塞,一切优婆夷,四众人等,人人说道:“老爷经典正讲在玄妙之处,弟子们实指望拔离苦海,永不蹉地狱之门,怎么今日要去?”又只见徒弟非幻、徒孙云谷也说道:“走千家不如坐一家,怎么又向南京去?”碧峰长老道:“你们不须挂牵,我快去快来也。”众人说道:“老爷此去几时来?”长老道:“往还只好两三个日子。”怎么五台山走到南京,往还只要两三个日子?原来碧峰长老是个古佛临凡,金光起处便行,金光按下便住,故此与凡人不同。众人说道:“老爷若去,弟子们度日如年,两三日也难捱了。”长老终是去的心胜,更不打话。你看他头戴着圆帽,身穿着染色直裰,腰系着黄丝细绦,脚蹬着暑袜禅鞋,肩掮着九环锡杖,金光起处,便早已离了五台山,顷刻里就到了南京上清河。举头一望,好个南京,真个是龙蟠虎踞,帝王之都。有一曲《帝京瞻望词》为证,词曰:
汉室金陵吴建业,盘囷百里帝王国。三山二水壮皇图,虎龙蟠旺地脉。钟陵佳气郁葱葱,万岁嵩呼遗剑弓。紫雾寒浮山月晓,红云晴挟大明东。巍峨阙殿隐灵谷,星列辰分环辇毂。天上清虚广寒宫,人间玉藻琼枝屋。阅江楼下抚红泉,鹳鸟台上眺青天。分服不殊周镐洛,授时犹守舜玑璇。主家戚里连朱户,执戟三千食帝禄。长杨校猎疾飞云,熊馆驱驰如破竹。钟鼓堂皇肃未央,严更跸道俨周行。带砺共盟千古石,金瓯永称万年觞。此时天子尊文教,求贤直下金门诏。草茅愿策治安书,葵曝敢挥清平调。石渠天禄宛蓬瀛,经筵御日对承明。作赋未能遭拘监,注书甘自老虞卿。吁嗟!世人嗜竽不嗜瑟,真赝缤纷谁鉴别?安贫独有子云贤,寂寞玄成聊自适。世事湛浮似转丸,由来先达笑弹冠。咫尺君门远万里,令人惆怅五云端。
又有《狮子山》、《清凉寺》二律诗为证:
万仞颠崖俯大江,天开此险世无双。
苻坚小见堪遗笑,魏武雄心入挫降。
一统舆图新气象,六朝形胜旧名邦。
题诗未觉登临晚,笑折黄花满酒缸。
不用芒鞋竹杖扳,肩舆直到翠微间。
生逢王气千年地,秀拔金莲一座山。
佛殿倚空临上界,僧房习静隔尘寰。
传杯暂借伊周手,且放经纶半日闲。
却说长老到了南京上清河,按下金光,竟投双庙儿落下。
此时已自三更天矣。正是:
静夜有清光,闲堂仍独息。
念身幸无恨,志气方自得。
乐哉何所忧,所忧非我力。
却说三更天气,长老已自到了上清河双庙儿落下。这个庙里虽有几个神道,他看见长老金光万道,晓得他不是个巧主儿,都也各自去了。长老进了庙门,坐在他供案之上。只见一阵风过,好风呀:
无踪无影透人怀,四季能吹万物开。
就地撮将黄叶去,入山推出白云来。
风过处,刮将一位神道进来了。这位神道怎么样打扮?只见他戴着汉巾,披着绿锦,玉带横腰,青龙刀凛凛。长老道:“是何圣贤?”那神说道:“佛弟子是十八位护教伽蓝。”长老道:“原来是玉泉山显圣的关将。”那神说道:“便是。”长老道:“请回本位,不敢有劳。”这一位神道去了。又只见一阵风过,好风呀:
有声无影遍天涯,庭院朱帘日自斜。
夜月江城传戍鼓,夕阳关塞递胡笳。
风过处,又刮将许多神道进来了。长老道:“来者何神?各通名姓。”只见这些神道各人自通名姓,原来一个是日游神,一个是夜游神,一个是增福神,一个是掠福神,一个是纠察神,一个是虚空过往神,又有五个是五方揭谛神。长老道:“诸神各回本位,不必相劳。”这些神道各自散了。又只见一阵风过,好风呀:
无影无踪一气回,花心柳眼乱吹开。
分明昨晚西楼上,斜拽笙歌入耳来。
风过处,又刮将一位神道来也。这位神道又怎么打扮?只见他头戴皂幞头,身穿大红袍,腰系黄金带,手拿象牙笏板当张刀。且自生得眉清目秀,齿白唇红,傅粉的脸,三分的髭髯。见了长老,绕佛三匝,叩齿通虔。长老道:“是何神圣?”那神说道:“小神是南京城里斩妖缚邪护呵真命皇帝御驾的便是。”长老道:“你护呵哪个真命皇帝来?”那神说道:“大凡真命皇帝下界,百神护呵。小神是保护洪武爷御驾的便是。”长老道:“现在哪里管事?”那神说道:“小神现今在里十三、外十八,把守江东门的便是。”长老道:“你曾斩甚么妖,缚甚么邪?”那神说道:“自从胡元入主中国,乾坤颠倒,妖邪极多,精怪无数。及至洪武爷下界,小神护呵斩缚,这些妖怪方才远走他方,这地方方才宁静。”长老道:“有何凭据?”那神说道:“有一个三山街卖药的贺道人为证。”长老道:“怎么贺道人为证?”那神说道:“贺家是南京城里一个古迹人家,是汉末三分时候住起的。那卖药的道人也有几分灵性,日里医人,夜来医鬼。有一个精怪时常来到贺道人的家里取药,走动了约有三五十年。忽一日五更三点,哭啼啼的来辞贺道人,说道:‘业师,业师,我今番再不来取药了。’贺道人说道:‘仙家,你为何发出此言?’那精怪说道:‘自今洪武爷治世,按上界娄金天星,玉皇有旨,差各城隍各门把守。我们邪不能胜正,怎么又敢进门来也?’呼的一声风响,这个精怪就去了。这却不是小神斩妖缚邪的凭据么?”长老道:“原来你是个城隍菩萨哩!”那神说道:“便是。”长老道:“既是城隍,请通名姓。”城隍说道:“小神姓纪名信。”长老道:“天下都是你一个人么?”城隍道:“不但这个江东门,天下城隍都姓纪。不但天下,就是海外东洋西戎,南蛮北狄,万国九洲,普天下的庙宇城隍都要姓纪。”
这话儿还不曾说得了,只见眼面前又有一个神道,也头戴的皂幞头,也身穿的大红袍,也腰系的黄金带,也手里拿的象牙笏板当张刀,高声说道:“少说些哩!”城隍说道:“怎么少说些?”那神说道:“你说天下城隍都姓纪,海外城隍都姓纪哩!”城隍说道:“却不是天下城隍都姓纪,海外城隍都姓纪怎么?”那神说道:“且莫讲天下,且莫提海外,只怕咫尺之间就有一个城隍不姓纪哩!”城隍菩萨大怒,说道:“你甚么人?敢学我们装来,敢来抢白我们说话?也罢,你说出咫尺之内有个城隍不姓纪,便自甘休;若说不出咫尺之内有个城隍不姓纪,我教你吃我的象牙板这一亏。”那神说道:“你这等性如火爆。常言道‘有理不在高声’,还有这个佛菩萨做个证明功德。”长老道:“你两家也不要伤了和气,各人说出各人的话来,自有公道在那里。”城隍说道:“少叙闲谈,你只说出咫尺之内有个城隍不姓纪来,便罢。”那神说道:“我问你,应天府管几县哩?”城隍道:“管七县。”那神说道:“七县中间可有个溧水县么?”城隍道:“有个溧水县。”那神说道:“溧水县城隍姓甚么哩?”城隍道:“都是我姓纪的。”那神道:“却不姓纪。”城隍道:“姓纪。”那神说道:“不姓纪。”两家儿都不认输。长老道:“难凭你两家硬证,你们说姓纪的,说出一个姓纪的缘由来;说不姓纪的,也说出一个不姓纪的缘由来。”
却不知溧水县的城隍果真是姓纪,果真是不姓纪;不知这个城隍说出个甚么姓纪的缘由来,又不知那一位神道说出个甚么不姓纪的缘由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11 回 白城隍执掌溧水 张天师怒发碧峰
诗曰:
万峰秋尽百泉清,旧锁禅扉在赤城。
枫浦客来烟未散,竹窗僧去月犹明。
杯浮野渡鱼龙远,锡响空山虎豹惊。
一字不留何足讶,白云无路水无情。
这诗是单道僧家的。
却说城隍说过,天下城隍都姓纪。那一位神道说道:“溧水县城隍不姓纪。”长老道:“难凭你两家硬证。你们说天下城隍都姓纪的,说出一个都姓纪的缘由来;你们说溧水县城隍不姓纪的,说出一个不姓纪的缘由来。”城隍菩萨就抢出说道:“小神亲事汉高祖,见危授命,为臣死忠,以此敕封我为天下都城隍。到如今历了多少朝代,熬了多少岁寒,岂有天下之大,另有一个天下?都城隍之外,另有一个城隍?以此天下城隍都姓纪。”长老道:“你说溧水县城隍不姓纪的,怎么说?”那神说道:“这话儿说起来且是长哩!”长老道:“但说不妨。”那神说道:“当原日中八洞神仙前赴西池王母大宴,那七位神仙去得快爽些,独有吕纯阳驾着云,蹑着雾,自由自在,迤逦而行。正行之际。猛听得下界歌声满耳,他便拨开云头,望下睃着。只见是个南朝城中百花巷里一所花园,花园之内,一个闺女领着几个丫环行歌互答。原来这个闺女领了几个丫环,看见那百草排芽,杂花开放,不觉唱个旧词儿,说道:‘二九佳人进花园,手扯花枝泪涟涟。花开花谢年年有,人老何曾再少年?’内中就有个知趣的丫头,就接着唱一个说道:‘可叹一寸光阴一寸金,寸金难买寸光阴。寸金使尽金还在,过去光阴哪里寻?’天下事有个知趣的,就有个不知趣的,那不知趣的就唱一个说道:‘十三十四正当时,只我十八十九还婚姻迟。二十三十容颜退,衾寒枕冷哪个知?’吕纯阳听知这些歌儿,心里说道:‘小鬼头春心动也!待我下去走一遭来。”便自按住云头,落在花园之内。吕纯阳本是标致,再加变上了一变,越加齐整,真个是潘安之貌,子建之才。你便是个铁石人,也自意惹情牵。你看他头戴紫薇折角巾,身穿佛头青绉纱直裰,脚穿裤腿儿暑袜,三镶的履鞋,竟迎着那闺女儿走。那个女孩儿家脸皮儿薄薄的,羞得赤面通红,转身便走。好个纯阳,装着个嘴脸儿,赶上前去,赔一个小心,唱一个喏。那闺女没奈何,也自回了一拜。纯阳说道:‘小娘子休怪。’那闺女带着恼头儿说道:‘君子,你既读孔圣之书,岂不达周公之礼,怎么无故擅入人家?’纯阳又故意的赔个小心,说道:‘在下不枉是黉门中一个秀才。适才有几位窗友,拉我们到勾栏之中去耍子,是我怕宗师访出来饮酒宿娼,有亏行止,不便前程,因此上回避他。不觉擅入潭府,唐突之罪,望乞恕饶。’那闺女说道:‘既是如此’,叫丫头过来:‘你送这位相公到书房里去回避一会罢。’女孩儿抽身先自归到内房去了。哪晓得这个丫环听着个秀才唆拔,倒不领他到书房里去,反又领他到卧房儿里面来。这个女孩儿,一则是早年丧了父,娇养了些,二则是这一日母亲到王姨娘家里去了,三则是禁不得那个秀才的温存,四则是吃亏了这些丫头们的撺掇,故此吕纯阳就得了手。自后日去夜来,暗来明去,颇觉稔熟了。
“却说母亲在王姨娘家里归来,哪晓得这一段的情故?只是女儿家容颜日日觉得消瘦,唇儿渐渐淡,脸儿渐渐黄,为母的看见,心下不忍。只见明日是个七月初一日,母亲说道:‘女儿,你今夜早些安歇罢,明日是个初一日,我和你到南门外梅庙里去进一炷香。进了香回来,我和你到长干寺里去听一会讲经说法,散一散你的闷儿来。’果然到了明日,两乘轿子出了门,进了庙,拈了香,折回来竟投长干寺而去。只见寺里正在擂鼓,法主升座说经,四众人等听讲。歇一会,香尽经完,法师下座,看见了这个白氏女,问道:‘这个道人贵姓?还是哪家的?’只见那母亲向前下拜,说道:‘弟子姓白,这是弟子的小女,小名叫做白牡丹。’法师道:‘他面上却有邪气。’白氏母道:‘邪气敢害人么?’法师道:‘这条命多则一个月。’白氏母道:“望乞老爷见怜,和我救他一救。’法师道:‘你回去问他,夜晚间可有些甚么形迹,你再来回我的话,我却好下手救他。’白氏母转进家门,把个女儿细盘了一遍。女儿要命,也只得把个前缘后故,细说了一遍。明日个白氏母再到长干寺,见了法师,把个前项事也自对他细细的说了。法师道:‘善菩萨’,你来,我教你一段工夫,如此如此。’白氏母归来,对着女儿道:‘我教你救命的工夫,如此如此。’这女儿紧记在心。“果然是二更时分,那秀才仍旧的来,仍旧的事。这女儿依着母亲的教法,如此如此,把那个吕纯阳激得暴跳。原来吕纯阳人人说他酒、色、财、气,其实的全无此说。这场事岂为贪花,却是个采阴补阳之术。哪晓得那个法师打破了机关,教他到交合之时,紧溜头处,用手指头在左肋之下点他一点,反把他的丹田至宝泄到了阴户之中。这岂不是个非徒无益,而又害之?故此吕纯阳激得只是暴跳,飞剑就来斩这白氏女。这女儿却慌了,跪着讨饶,就说出长干寺里的法师来。
“那纯阳飞剑到长干寺里去斩那个法师。原来那个法师又不是等闲的,是个黄龙禅师。这口剑飞起来,竟奔神师身上。那禅师喝声道:‘孽畜!不得无礼。’用手一指,竟插在地上。洞宾看见那口雄剑不回来,急忙又丢起个雌剑。雌剑也被他指一指,插在右壁厢。洞宾看见,却自慌了,驾云就走。黄龙将手一指,把个洞宾一个筋斗翻将下来。洞宾转身望黄龙便拜,说道:‘望慈悲见恕罢!’黄龙道:‘我也肯慈悲你,你却不肯慈悲别人哩!’洞宾道:‘今后晓得慈悲了。’黄龙道:‘你身上穿的甚么?’洞宾道:‘是件纳头。’黄龙道:‘可知是件纳头。你既穿了纳头,行如闺女,坐像病夫,眼不观邪色,耳不听淫声,才叫做个纳头,焉得这等贪爱色欲!’洞宾道:‘这的是我不是,从今后改却前非,万望老师还我两口剑罢。’黄龙道:‘我待还你剑来,其实你又伤人。’洞宾道:‘再不伤人了。’黄龙道:‘这两口剑,留一口雄的在我山门上,与我护法,雌的还你罢。’洞宾走向前去,拔出雌剑来,拿在手里。黄龙法师说道:‘剑便还你,还不是这等的佩法。’先生道:‘又怎么个佩法?’黄龙法师道:‘你当日行凶,剑插在腰股之间,分为左右。今日这口剑,却要你佩在背脊上,要斩他人,拔出鞘来,先从你项上经过;斩妖缚邪,听你所用;如要伤人,先伤你自己。’洞宾道:‘谨如命。’故此叫做个‘洞宾背剑’。洞宾得了这口剑,又说道:‘弟子没有了丹田之宝,赴不得西池王母蟠桃大会,望老师再指教一番。’法师道:‘我教你到龙江关叫船,一百二十里水路,竟到仪真县;仪真县叫船,七十里水路,竟到扬州府;扬州府叫船,一百二十里水路,竟到高邮州。到了高邮不要去了,你就在那个地上寻个处所养阳,九年功成行满,再朝玉京。’洞宾得了口剑,又得了养阳的处所,竟自拜谢而去。至今高邮州有个洞宾养阳观的古迹。“却说白氏女叫做个白牡丹,得了纯阳的至宝,月信愆期,身怀六甲,怀了二十个整月,方才分娩。生下一个娃娃来不至紧,只见顶平额阔,天仓饱满,地角方圆,虽则初然降生,就像个两岁三岁的模样。白氏母没奈何,只得养了他。养到五岁六岁,投师开蒙。七岁八岁,四书五经无不通解。九岁十岁,旁及诸子百家。十一十二,淹贯了三教九流,总括了五车百艺。十三岁入学,十四岁中举,十五岁登黄甲。初任句容县知县,六年考满,考上上,行取进京,补广东道监察御史。柱下弹劾,骢马风生,三迁九转,一转转到兵部侍郎之职。回马南朝谒陵,径往溧水县住下。这个白侍郎一清如水,与百姓水米无交,秋毫无犯,只是心上喜欢的有一件东西。是个甚么东西?却说白侍郎秋毫不染,只是喜欢的鸡子,每日清早起来,要鸡手做上一碗汤,润其心肺。因此上逢府、州、县,行头、铺户,逐日买办进来,送进衙来,交与贴身的门子。忽一日铺户进了鸡子,门子接了他的,就安在衣厨之内。到于三更时分,门子们都已睡了,只有白侍郎眼睁睁的睡不成来。只见一群鼠耗,把些鸡子尽行搬运去了。怎么鼠耗搬得鸡子动?原来两个鼠耗同来,一个仰着睡在厨里,把个鸡子抱在肚上,四个爪儿搂定了,这一个把个嘴儿咬着那个睡的尾巴,逐步的拖也拖将去了。拖来拖去,尽行去了。白侍郎见之,心里想道:‘天下事哪里没有个屈情。’明日个起来不见了这些鸡子,门子没有甚么交付厨子,厨子没有甚么去做汤。侍郎坐在堂上,只作不知,故意儿叫过四个门子来,拷究他一番:打的打,夹的夹,拶的拶,攒的攒。也有招道偷吃了的,也有招道偷出去了的,哪个省得是个鼠耗之灾?侍郎看见这等屈打屈招,心里想道:‘天下有多少屈情的事,我做了数十年官,错断了多少屈情的事。我为官受禄一场,不能为国为民,反做下了这等无常孽帐,枉耽了这个人身!’咬着牙齿,革叮一声响,猛地里照着廷柱上‘扑通’。一个‘扑通’不至紧,撞得脑浆似箭,口血如流,命染黄泉,身归那世。当有诸神上表,奏知玉皇大帝,说道:‘下方有这等的清官,怕屈了民情,宁可己身先丧。’玉帝差了许真君传下旨意,把个白侍郎叫进兜率宫,竟到灵霄宝殿,玉皇设宴款待了他。因他在溧水县身亡,就敕封他为溧水县城隍管事,写敕与他,到任管事。故此溧水县城隍姓白。你怎么道天下城隍没有个别姓?”
长老道:“我和你解了罢,天下城隍姓纪,溧水县城隍姓白。”那神说道:“好了他些!”长老道:“你敢就是白城隍么?”那神说道:“不是。”长老道:“你既不是白城隍,怎么来费这许多唇口?”那神道:“天公不法,许诸人直言无隐。”长老道:“你是何神?”那神说道:“小神是天下的都土地。”长老道:“你怎么和城隍一样装束?”都土地说道:“我本与他对职的,止有那下面站的小土地,才受他的节制。”长老抬起头看来,只见下面一些矮矬矬的老儿,头戴的一色东坡巾,穿的一色四镶直裰,系的一色黄丝绦,脚登的一色三镶儒履,手拄的一色过头拐棒。长老道:“你们是何神道?”那些矮老儿说道:“小神都是当境土地之神。”长老道:“到此何干?”众土地说道:“特来迎接。”长老道:“连都土地俱请回罢。”长老发放了这些土地,此时已经是四更时分。
长老拽了九环锡杖,离了双庙儿之门,只见街坊上的人闹闹哄哄。他看见个居民稠密,心里想道:“也是到南膳部洲来走一遭,不免度一个超凡入圣,正果朝元,方才是我为佛的道理。”你看长老的法身,长有八尺五寸,好不狼抗。方面大耳,削发留髯,好不旮旭。一手拽着九环锡杖,一手托定紫金钵盂,口里吆喝着:“贫僧化你一飧斋。”行了这等几十家的门面,并不曾见一个发慈悲的世主来。”再走走到前面一个十三间的门面,长老道:“此中高楼大厦,一定有个善菩萨来结缘。”哪晓得走到他的门前,叫声:“贫僧化你一飧斋。”门里闪出一个不稂不莠、不三不四、不上串的瘌痢头来,人便是个瘌痢头,嘴却是个鹰嘴。看见长老化斋,他说道:“老爷再过一家儿罢!”长老站着不动,他就捺着长老的偏衫,竟自推到隔壁的人家里去。那隔壁的门里,又闪出一个不尴不尬,不伶不俐,没摆的邋遢头来,说道:“你这人好没趿,你家门前的和尚,推到我家门上来。”那瘌痢头性急如火,揪着这个邋遢头就是火寻毛,就是捣眼,两下里混打做一堆。歇会儿,街坊上走出几个硌硌确确、纥纥的地方来,倒不去劝闹,且加上个破头楔,说道:“这和尚化甚么斋?”众人倒把个长老推了几推,一推推到街那边去了。街那边又推到街这边来。为甚么把个长老推上推下?原来当今是永乐爷兴道灭僧,故此地方上严禁。长老只好笑一笑,心里想道:“经曲上说‘南无南无’果真是慈悲方便的南膳部洲却也无。”
此时已是五更天气,万岁爷要升殿,文武百官要进朝。长老拽开步来,离了上清河,进了江东门,又进了三山门,过了陡门桥,过了行口,过了三山街,过了淮清桥,过了大中桥,过了崇礼街,过了五条街,竟到正阳门上。正走之间,撞着一位黄门官来了。那打道的官牌吆喝着下来,长老吆喝着“化斋”。那官牌起头一看,只见一个光光的头,戴着瓢儿帽,穿着染色衣,一手是个钵盂,一手是条锡杖,明明的是个和尚也。那官牌且是厉害,看见是个和尚,鞍笼里抽出一根荆条来,扫脚就打。哪晓得和尚倒不会叫疼,自家肐膝头儿上倒吃了一下苦,把个官牌急将起来,益发恨得和尚紧。不觉黄门官到了面前,问说道:“甚么人在这里喧嚷?”
这却是公案傍边一句言,官牌说道:“圣旨灭僧兴道,五城两县现在挨拿。街坊上头发稀两根的,也要拿去搪限,瘌痢、秃子躲得不敢出门。这个和尚大摇大摆,吆喝着化斋,不知仗了哪个的势力,靠了哪个的门墙?”黄门官道:“你这和尚是山上长的?是水里淌来的?你也有两个耳朵,岂不晓得当今圣旨兴道灭僧?”长老道:“小僧是外京来的,故此不知。”黄门官道:“既从外京而来,我这京城的禁门,里十三,外十八,你从哪一门进来?”长老心里想道:“我若说了从哪一门进来,却便难为了把门官,我心何忍。”好个长老,低头一想,计上心来,反请问:“朝使大人仙乡何处?”黄门官倒也是个有德器的,见这长老问,便答应道:“学生是徽州人。”长老道:“既是徽州,便可知道。”黄门官道:“怎么是徽州便可知道?”长老道:“若是本京人,却不知道外京的事,故外京的府、州、县、道,俱有城墙,城墙上俱有城楼,城楼上俱有白粉的牌,牌上俱有黑墨写的字,写着甚么门,走路人便晓得进了甚么门。京城是日月脚下建都之地,城墙虽然高耸,却没有个城楼,没有个牌匾,况且小僧又是三更半夜,知道哪个里十三,外十八?”那打路的官牌夙气不散,禀说道:“小的押他旧路回去,看是进的哪一门。”长老道:“小僧来时倒了几个弯,转了几个角,知道哪是走的旧路?”黄门官道:“既如此,我这里不究门官,专一究你。”长老道:“多谢搭救贫僧,贫僧无恩可报。”黄门官道:“说甚么搭救,我这里追究着你!”长老道:“追究是如何?”黄门官道:“轻则祠祭司拿问,重则枭首示众工。”长老道:“朝使大人好意,小僧不曾见过大事。”黄门官道:“怎么不曾见过大事?”长老道:“若要贫僧枭首,就相烦朝使大人替了,也不是甚么大事。”黄门官道:“自古只有个仗义疏财,哪里有个仗义疏命的?”长老道:“当原日有个喜见菩萨,放火焚身,供佛三日;又有个妙庄王女香山修行,为因父王染疾,要骨肉手眼煎汤作引子,就卸下手眼,救取父王,以致现出千手千眼,救苦求难、大慈大悲,才登观世音正果;又有锡腊太子舍了十万里江山,雪山修行,以致乌鸦巢顶,芦笋穿膝,且又舍身喂虎,割肉饲鹰。看起来以前的人都舍得死,如今的人倒都舍不得死。”官牌道:“好个大话!”黄门官道:且押着他,待我进朝请旨定夺。”道犹未了,只见金殿上钟鼓齐鸣,已是早朝时分。只见:
大明宫殿郁苍苍,紫禁龙烟直署香。
九陌华轩争道路,一投寒玉任烟霞。
须听瑞雪传心语,更喜文鸳续鹭行。
共说圣朝容直气,期君此日奉恩光。
却说早朝时分,万岁爷升殿,文武百官班齐。黄门官奏道:“午门外有个和尚听宣。”万岁爷道:“我这里灭僧,怎么又有个和尚来见朝?想必是有些神通本事的才来。”旨意道:“宣他进朝。”那长老听见宣他进朝,便大摇大摆走将进去。他又不走左边文官的街,他又不走右边武官的街,他径直走着万岁爷的金阶御道。两边校尉喝声道:“那是爷的御道,怎么和尚敢走!”长老道:“我自幼儿胆小的人,三条路只走中间。”见了万岁爷也不行大礼,只是打个问讯,把个手儿略节的举一举。鸿胪寺说道:“和尚怎么不拜?”长老道:“国泰民安,只可说个兴,怎么说个败?”
万岁爷已经是灭僧,看见这个和尚抢了御道,又不行礼,龙颜大怒,喝令当驾的官绑出午门外去枭首。只见殿东首履声王吉 王吉,玉佩琤琤,闪出一位大臣,叫声:“刀下留人!”原来是个新袭诚意伯的,姓刘名某。只见他垂绅正笏,三呼万岁,说道:“臣启陛下,天下寺院甚多,寺院里僧家最众,面奏朝廷的却少。今日这个和尚面君,多因有个来历,望陛下详察之。果于礼法不顺,再斩不迟。”万岁爷道:“依卿所奏,放那和尚进来。”和尚却又进来。万岁爷道:“和尚有甚冤屈,舍身见朝?”长老道:“因为上位灭我僧家,特来见驾。”万岁爷道:“是我灭你僧家,你有何话说?”长老道:“昔日汉文帝不曾斩得僧头,希夫人不曾破得僧戒,上位乃是千千代帝王之班头,万万年皇王之领袖,天高地厚,春育海涵,于人何所不容?况且三教九流,都同是上位之赤子,上位何厚何薄,何爱何憎,今日这等灭僧兴道?”万岁爷道:“这原是龙虎山张天师奏的本。”
道犹未了,只见黄门官奏道:“龙虎山张天师收云下来,现在门下听宣。”圣旨一道:“宣天师进朝。”天师进了朝,五拜三叩头,行礼已毕。万岁爷道:“先生海上风霜,多有劳顿。”天师道:“这都是为臣的理当,怎么说个‘海上风霜’四个字。”原来天师过海去采长生芝草,进贡朝廷,故此“海上风霜”。
天师转眼一看,只见丹墀里面站着一个和尚,忙忙的又奏说道:“陛下既已灭僧兴道,怎么又把这个和尚放进朝门之内?这叫做是‘己身不正,焉能正人 ’?伏乞陛下详察。”万岁爷道:“自从五鼓设朝,直到这早晚,文武两班在此,国事不曾分理半毫,着这和尚进来盘今博古,将凡比圣,偏然有许多闲谈,我也是没奈何他处。”天师大怒,喝令圆牌校尉拿送礼部祠祭司。
却不知这个和尚拿送礼部祠祭司,他怎么样儿分说,却不知礼部祠祭司拿到这个和尚,怎么样儿发落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12 回 张天师单展家门 金碧峰两班赌胜
诗曰:
交光日月炼金英,一颗灵珠透室明。
摆动乾坤知道合,逃移生死见功神。
逍遥四海留踪迹,归去三清立姓名。
直上五云云路稳,紫鸾朱凤自来迎。
这都是说道家的诗儿。
却说天师大怒,喝令圆牌校尉拿送礼部祠祭司。长老微微而笑,说道:“拿我到祠祭司却待怎么?”天师道:“追你的度牒,发你边远充军。”长老心里想道:“我生时还没有日月,哪里有天地?这三教九流,都是我们的后辈,何况一张真人乎!”心里虽是这等想,却又不可漏泄天机,问说道:“你莫是个张真人么?”天师道:“我是与天地同休的天师,麒麟殿上无双士,龙虎山中第一家。你岂不知道?”长老道:“你也只是这等一个人物。”天师道:“你又是甚么样的人物?”长老道:“我们出家人,也不支架子,也不贪真痴,也不欺心灭哪一教。是法平等,无有高低。但不知你有何能,欺心灭我佛教?”天师道:你还不晓得我的道法:
独处乾坤万象中,从头历历运元功。
纵横北斗心机大,颠倒南辰胆气雄。
鬼哭神号金鼎结,鸡飞犬化玉炉空。
如何俗士寻常觅,到得希夷第一宫?
你还不晓得我的修炼:
水府寻铅合火铅,黑红红黑又玄玄。
气中生气肌肤换,精里含精性命团。
药返便为真道士,丹还本是圣胎仙。
歹僧入定虚华事,徒费工夫万万年。
你哪晓得我的丹砂:
谁知神小玉华池,中有长生性命基。
运用须凭龙与虎,抽添全仗坎兼离。
晨昏炼就黄金粉,顷刻修成白玉脂。
斋戒饵之千日后,等闲轻举上云梯。
你哪里晓得我的结证:
曾经天上三千劫,又在人间五百年。
腰下剑锋横紫气,鼎中丹药起云烟。
才骑白鹿过沧海,又跨青牛入洞天。
假使无为三净在,也应联辔共争先。
你哪里晓得我的住家:
举世何人悟我家?我家别是一年华。
盈箱贮积登仙禄,满鼎收藏伏火砂。
解饮长生天上酒,闲栽不死洞中花。
门前不但蹲龙虎,遍地纷纷五彩霞。
你哪里晓得我的神剑:
金水刚柔出上曹,凌晨开匣玉龙嚎。
手中气概冰三尺,石上精神蛇一条。
奸血点随流水尽,凶豪气逐渎痕消。
削除尘世不平事,惟我相将上九霄。
你哪里晓得我的玉印:
朝散红光夜食砂,家传玉玺最堪夸。
精神命脉归三要,南北东西共一家。
天地变同飞白雪,阴阳会合产金花。
须知一印千张纸,跨凤骑龙谒紫霞。
你哪里晓得我的符验:
篆却龙文片纸间,飞传地轴与天关。
呼风唤雨浑能事,遣将驱兵只等闲。
关动须弥翻转过,拿来日月逆周旋。
若还鬼怪妖魔也,敛手归降敢撒蛮。
你还不晓得宋仁宗皇帝御制一篇赋,单道三教之内,惟道为尊:
三教之内,惟道至尊。上不朝于天子,下不谒于公卿。避凡笼而隐籍,脱俗网以似真。乐林泉兮,绝名绝利;隐岩谷兮,忘辱忘荣。顶星冠而耀日,披布褐以长春。或蓬头而跣足,或丫髻以包巾。摘鲜花而砌笠,折野草以成茵。吸甘泉而漱齿,嚼松柏以延龄。歌阑鼓掌,舞罢遏云。遇仙客兮,则求玄问道;会道友兮,则诗酒讲文。笑奢华之浊富,乐自在之清贫。岂一毫之挂碍,无半点之牵缠。或三三而参同悟契,或两两以话古谈今。话古谈今兮,叹前朝之兴废;参同悟契兮,究性命之根因。任寒暑更变,随乌兔逡巡。苍颜返少,白发还青。携单箕兮临清流,洁斋粮炊爨以充饥;提篮锄兮入山林,采药饵遍世以济人。解安人而利物,或起死以回生。修生者骨之坚秀,达道者神之最灵。判吉凶兮,开通易象;定祸福兮,密察人心。阐道法揭太上之正教,书符篆除人世之妖氛。降邪魔于雷上,步罡气于雷门。扣玄关天昏地暗,激地户鬼伏神蹲。默坐静室,存神夺天地之秀气;闲游通衢,过处采日月之精英。运阴阳而炼性,养水火以胎凝。二八阴消兮,若恍若惚;三九阳长兮,如杳如冥。按四时而采取,弄九转以丹成。跨青鸾直冲紫府,骑白鹤遍游玉京。参乾坤之正色,表妙道之殷勤。比儒教兮,官高职显,富贵浮云;比释教兮,寂灭为乐,岂脱凡尘。朕观三教,惟道至尊。
张天师这一席话,也不是个漫言无当,也不是个斗靡夸多,大抵只是要压倒个僧家,好灭和尚的。长老心里想道:“我若是开言,便伤了和气,却也又没个甚么大进益,不如稳口深藏舌,权做个痴呆懵懂人。”故此只作一个不知。
天师看见个长老不开口,他又把个言话儿挑他一挑,说道:“你做和尚的,也自说出你和尚的家数来。”长老满拚着输的,自己说道:“我们游方僧有个甚么大家数哩,住的不过是个庵堂破庙,穿的不过是个百衲鹑衣;左手不离是个钵盂,右手不离是根禅杖。”天师得了他的输着,好不欢喜,也说道:“可知是和尚的家数了。住的庵堂破庙,就只是个花子的伴当;穿的百衲鹑衣,半风子也有几斗。左手的钵盂,是个讨饭的家伙;右手的禅仗,是个打狗的本钱。”天师嘴里说着倒不至紧,两边文武百官也觉得天师犯了个忒字儿。可可的姚太师又驰驿还乡去了,故此天师放心大口说话。长老道:“既是天师的道法精,可肯见教小僧么?”天师道:“凭你说个题目来。”长老道:“就请教个出神游览罢。”天师道:“此有何难?”万岁爷看见这个天师发怒生嗔,恐有疏失,即时传旨,着僧道各显神通,毋得粗糙生事。
天师得了旨意,越加精神,就于金阶之下,闭目定息,出了元神。多官起眼看时,只见天师面部失色,形若死尸,去了半晌尚然不回。及至回来,心上觉得有些不快;心里虽则是有些不快,皮面儿上做个洋洋得志的说道:“我适来出神,分明要远去,偶过扬州,只见琼花观里琼花盛开,是我细细的玩赏一番。”长老道:“怎么回得迟?”天师道:“遇着后土元君,又进去拜谒太守,又从海上戏耍一番,故此来迟。”长老道:“想是带得琼花来了?”天师道:“人之神气出游,止可见物知事而已,何能带得物件来也?和尚既出此言,想是你也会出神?想是你的出神,会带得物件来也?”长老道:“贫僧也晓得几分。”天师道:“你今番却出神游览来我看着。”长老道:“贫僧已经随着天师去游览琼花观来。”天师道:“你带得琼花在哪里?”长老把个瓢帽儿挺一挺,取出两瓣琼花来。天师接手看着,果是琼花。百官见之,果是琼花。即时献上万岁爷爷,说道:“天师此行好像个打双陆的,无梁不成,反输一帖。”原来天师出神去了,长老站在丹墀之中,眼若垂帘,半醒半睡,也在出神,只是去得快,来得快,人不及知。天师出神,只到得扬州,去了许久,都是长老把根九环锡杖横在半路中间,天师的元神遇着个毒龙作耗,沿路稽迟,及至长老收起了锡杖,天师才得回来。
却说天师吃了亏,心里明白,只是口里不好说得,其实的岂肯认输?说道:“和尚,你既是有些神通,我和你同去罢。”长老道:“但凭天师尊意。”天师道:“先讲过了,不许蛊毒魇魅。”长老道:“出家人怎么敢!”却说天师依旧在金阶之上闭目定息,出了元神。长老眼不曾闭,早已收了神,笑吟吟的站在丹墀里面。天师又去了,热多时,方才一身冷汗,睁开眼来。天师又是强说道:“今番和尚出神,曾在哪里游览来?”长老道:“天师到哪里,贫僧也到哪里。”天师道:“我已经在杭州城里西湖之上游览一番。”长老道:“贫僧也在西湖上来。”天师道:“我已带得一朵莲花为证。和尚,你带些甚么物件来?”长老道:“贫僧带的是—枝藕。”天师道:“你的藕是哪里得来的?”长老道:“就是天师花下的。”天师道:“你试拿来我看着。”及至长老拿出藕来,还有个小蒂儿在上面,却是接着天师莲花的。这百官微微的笑了一笑,说道:“天师得的还是妍华,长老得的倒是根本。”
天师心上十分不快,说道:“和尚,你既是有这等神通,今番我和你远去些。”长老道:“但凭尊意,小僧愿随。”天师收拾起一股元神,仍旧在于金阶之下,闭目定息。长老也仍旧在丹墀之中,闭目定息。长老终是来得快,天师又过了半晌才来。长老又笑着。天师觉得又有些恼头儿,说道:“和尚,你今番却在哪个远处来也?”长老道:“你在那里收桃子时,我也在那里了。”天师道:“我在王母蟠桃会上来。可惜的去迟了些,止剩得三个桃子,都是我袖了他的来。”长老道:“贫僧也收了一个来。”天师听知长老也收了一个,心上狐疑,把只手伸到袖儿里掏一掏,左也只是两个,右也只是一双。天师道:“和尚的桃子,敢是偷我的?”长老道:“是我拾将来了。”天师道:“敢是说谎么?”长老道:“说谎的掉了牙齿!”一手挺起一个瓢帽,一手出取出一个仙桃。天师又觉的扫了他的兴儿。文武百官本等是说天师高妙,也有说这和尚却不是个等闲的那谟。内中有个刘诚意,他是个观天文、察地理、通幽明、知过去未来的,看见天师两番收神迟慢,便袖占了一课,心上就明了。原来天师杭州转来,是长老把个九环锡杖竖着在路上,变做了一座深山,天师误入其中,不知出路;长老收了锡杖,天师才找着归路。天师王母幡桃会上转来,又是长老把个九环锡在于归路上划成一条九曲神河,天师循河而走,走一个不休;长老收了杖痕,天师才找着归路。又撮了小小一个术法,弄了他一个仙桃。故此三番两次,长老收得快,天师收得迟。
却说万岁爷看见这个和尚好有些不逊天师处,即时发下一道旨意来,说道:“适来两家赌赛,都是些傍门小乘,以后不宜如此戏谑。”天师就趋着这个旨意,要奈何这个长老,说道:“和尚,我今番明明白白和你赌个胜。”长老珞珞确确说道:“但凭!但凭!”天师道:“都要呼的风,喝的雨,令牌响处,天雷霹雳,遣将几位天将下来,教他东,他不敢往西,教他南,他不敢往北。却要这等样的神通!”长老道:“赌些甚么?”天师道:“我输了,我下山;你输了,你还俗。请旨定夺,不得有违。”长老道:“这罚得轻了些。”天师道:“还要怎么样的重罚?”长老道:“都要罚这个六阳首级。我输了,我的六阳首级砍下来与你;你输了,你的六阳首级砍下来与我。”天师道:“就罚了这个六阳首级罢!”把个文武百官吓得只是心里叫苦,口里不敢作声。万岁爷听了罚六阳首级,也虑及天师,怕一时有些差错,即时传旨,宣天师上殿。三宣两召,直至金銮殿擎天柱下。万岁爷坐在九龙墩塌之上,把个玉圭指定了天师,说道:“这个和尚远来寻你,必有大能,你须自家想定了,有个真传实授,你便与他赌个输赢,但若是傍门小术,倒也不消露相罢。待我发起怒来,赶出他到午门外去,体面上还好看些。”天师道:“臣的印剑符章,都是从始祖以来传授到今日。现有符验一箱,神书十卷,驱神役鬼,正一法门,臣岂惧这个和尚?”圣旨道:“既是如此,任你施为,下去罢。”又传圣旨,宣那和尚上来。只见碧峰长老大摇大摆,摆将上来。万岁爷道:“你与我国天师赌胜,事非小可,你不可看得恁般容易。”长老道:“输蠃胜败,人间常理。”万岁爷道:“你输了,不要哀告于我,我这里王法无亲。”长老道:“普天之下,哪一座名山洞府,没有个舍身岸,哪还会平白地撺将下去,跌似一块肉泥。贫僧今日赌胜而死,死得有名,何惧之有!”万岁爷道:“你不要说这等的大话。你且到丹墀底下去看。”长老方才下来,只见殿东首闪出一位大臣来,垂绅正笏,万岁三呼。万岁道:“见朕者何人?”那一位大臣奏道:“臣诚意伯刘某。”万岁道:“有何奏章?”刘诚意道:“僧道比胜,比军门厮杀不同。那军门厮杀的,还按个军令收放,有个号头。这两家赌胜,都是些书符讽咒役鬼驱神,赢了的欢喜,输了的羞惭。臣恐羞惭的击石有火,遣下恶神恶鬼来,却这九间金殿不便。”万岁爷道:“却要预防他两家不致后患,才为稳便。”刘诚意道:“今日僧、道两家须则各要几个官保,才无后患。”万岁爷道:“依卿所奏。卿且退班。”刘诚意下班。即时传下旨意,说道:“今日僧道赌胜,着文武班中取保,愿保者书名画字,后有疏虞,连坐不贷。”旨意一到,班部中闪出一位大臣,说道:“小臣愿保天师。”万岁爷龙眼看时,只见是成国公朱某,愿保天师。书名用印,签押关防,退本班而去。去犹未了,班部中闪出一位大臣,说道:“小臣愿保天师。”万岁爷龙眼看时,只见是英国公张某,愿保天师。书名用印,签押关防,退本班而去。去犹未了,班部中闪出一位大臣,说道:“小臣愿保天师。”万岁爷龙眼看时,只见是卫国公邓某,愿保天师。书名用印,签押关防,退本班而去。去犹未了,班部中闪出一位大臣,说道:“小臣愿保天师。”万岁爷看时,只见是定国公徐某,愿保天师。书名用印,签押关防,退本班而去。
万岁爷心里想道:“天师是我的心腹,百官恰好就都保天师。”却说这个万岁爷终是个皇王气度,天地无私。看见那个和尚没有个人保,他坐在九龙墩榻上,连声问道:“文武班中何人肯保僧家?”一连问了几遍,只见班部中鸦鹊不鸣,风停草止。原来张天师住在龙虎山中,自从汉朝起,传留到于今日,根深名大,而且屡次遣将驱兵,人人晓得,故此保的多,料定了张天师决无大疏失。若是那个和尚,他本等是个北方来的僧人,不知他在哪个破庙里居住?他的嘴儿又硬,口说的无凭,倘有疏虞,他哪里又来顾我?故此不保和尚的多。这叫做是个“扶起不扶倒”。万岁爷问得发性,坐在九龙墩塌上问道:“怎么保和尚的不见出来?”只见文武百官中间,也有说道:“哪个敢保和尚?”也有说道:“媒人不挑担,保人不还钱。保了僧人,终不然就要兑命。”道犹未了,班部中闪出一位老臣,头欺腊雪,鬓压秋霜,说道:“老臣愿保僧人。”万岁爷龙眼观看,只见这个老臣还是洪武爷未登龙以前的人物,今年寿登九十三岁,学贯五车,才倾八斗,本贯太平府当涂县人氏,现任大学土之职,姓陶名某,愿保僧人。他一边写着保状,一边问着僧人说道:“你实实的叫做个甚么名字?我好保你。”长老道:“我俗姓金,号为碧峰,叫做个金碧峰长老。”陶学士说道:“我定保你了。”书名用印,签押关防,退回本班而去。去犹未了,班部中又闪出一位青年大臣,说道:“小臣愿保僧人。”万岁爷龙眼观看,只见是诚意伯刘某,愿保僧人。书名用印,签押关防,退回本班而去。
却说僧、道两家赌胜,俱有了保官。只见文官武将议论做一坨儿,说道:“今日这桩事,保天师的虽多两员,却都是我辈中人物也;保和尚的虽少两员,这两员却有许多的勾当。怎见得有许多的勾当?陶学士年将百岁,多见多闻;刘诚意善知天文,能察地理,通达过去未来。这两位高人倒保了和尚,莫非和尚今日有几分赢了?”内中又有人说道:“张天师却不是等闲之人,你不记得洪武爷朝里,他与铁冠道士赌胜,四九天道,他还借转来做个三伏天道,去绵袄,更汗衫,有旋天转地之力,何愁一个和尚。”内中也有说道:“不必耽忧,顷刻便见。”只见天师传下号令,仰上、江二县,要不曾见过女人的桌子,用七七四十九张;要不曾经过妇人手的黄绒绳,用三百根;要向阳的桃树桩八根;要初出窑门的水缸,用二十四只;要不曾经禽鸟踏过的火炉,用二六一十二双;要没有妻室的高手丹青,用六十名;重唇红齿白的青童,用五十六名;要不曾开篓的符水纸,用千百余张;要朝天宫平素有德行的道官,用一百二十名;要神乐观未出童限的乐舞生,用六十名。辰时出牌,限巳时初刻一切报完,如违以军令施行。
却说上、江两县俱是有能干的清官,两县的民快俱是有家私的好汉,照牌事理施行,即时搬运到皇城里面去了。天师就于九间金殿上立坛,把那桌子一张上叠一张,叠得有数丈之高。黄绒绳周围匝匝,捆的捆,缠的缠。把个桃树桩按乾、坎、艮、震、巽、离、坤、兑的八卦方位摆开来,用八个青童,头上贴着甲马,手里拿着槌儿不住的打。用丹青手彩画了五方五帝凶神旗号,一按东方甲乙木,立着青旗,旗上画的青龙神君;二按南方丙丁火,立着红旗,旗上画的火德星君;三按西方庚辛金,立着白旗,旗上画的白虎神君;四按北方壬癸水,立着皂旗,旗上画的黑杀神君;五按中央戊己土,立着黄旗,旗上画的灵官神君。把那二十四只水缸,按二十四气摆开来,用青童二十四个,头上贴着甲马,手里拿着棒儿不住的把水来搅。把那二十四座火炉,跟着二十四只水缸,一只间一坐,用青童二十四个,头上贴了甲马,手里拿着扇儿不住的把火来煽。叫那朝天宫一百二十个道官,口里诵着《黄庭经》。叫那神乐观六十名乐舞生,口里吹动着响器。坛下许多飞报道情,还有许多拾遗补缺。天师原是个肯爱奢华的,把个皇城收拾得像个极乐天庭一般的景象。
坛场已毕,请天师临坛。天师斋戒沐浴,越宿而来。来到坛下,直上到桌子顶上,披着发,仗着剑,踏着罡,步着斗,捻着诀,念着咒。初然临坛,还是五更时分,那时节万里无云,一天星斗;到这早晚,已自天色渐明。天师在桌子上撮弄得紧,道官在两边念呱得紧,乐舞生在四下里吹打得紧,搅水的搅得紧,煽火的煽得紧,打桩的又打得紧,就把乾坤也逼勒得没奈何。只见西北方一朵黑云漫天而上,皂旗已是得了风,风儿渐渐宣,云儿渐渐慢,立地里天昏地黑。文武百官说:“这早晚要个天神下来,何难之有。”早有个当驾的官奏上万岁爷,说道:“此时天昏地黑,怕走了和尚。”万岁爷传下旨意:“关了皇城四门,不许走了和尚。”
却说朝内文官武将,大约有四百多员,这四百员文武官员,岂没有个六亲出家做道士的?又岂没有个六亲出家做和尚的?做道士的看见天师这等作为,其心大喜;做和尚的看见天师这等夸张,心上也却有一点……恰好就有—个官长,山南人氏,现居正二品吏部侍郎之职,姓陈名某,他有七个公子,第六个公子华盖星照命,也在善世法门中。这个陈侍郎老大有些不足天师处,心上分明要去作兴那个僧家,却又不见个和尚在那里。东边也叫声:“年兄,和尚在哪里?”西边也叫声:“年兄,和尚在哪里?”
毕竟不知这个侍郎老爹寻着那个和尚,还是怎么样儿作兴他,不知那个和尚得了这个侍郎老爹作兴,还是怎么样儿显圣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13 回 张天师坛依金殿 金碧峰水淹天门
诗曰:
你是僧家我道家,道家丹鼎煮烟霞。
眉藏火电非闲说,手种金莲不自夸。
三尺太阿为活计,半肩符水是生涯。
几回远出游三岛,独自归来只月华。
这一首诗也是说道家要胜僧家之意。
却说陈侍郎各处去找和尚,忽有一个年家用手一指,说道:“那玉阑杆下不是个和尚么?”这个和尚叫做个“真人不露相,露相不真人”。陈侍郎抬头一看,只见一个和尚站在玉阑杆下,自由自在,不觉不知。好个陈侍郎,走近前去,举起牙笏,把个长老的背脊上轻轻的点了一点。长老道:“甚么人?”侍郎道:“你也干出你的勾当来也。”长老道:“叫我干出哪一件来?”侍郎道:“士农工商,各执一业。你们既与天师赌胜,也像个赌胜的才好哩!”长老道:“怎么像个赌胜的?”侍郎道:“天师立了许大的坛场,站在坛上披着发,仗着剑,踏着罡,步着斗,捻着诀,念着咒,这早晚天昏地黑,他的神将料应是下来了也。你也须立个甚么法场,书个甚么符验,念个甚么咒语,遮拦着他的天神不降坛场,却才有个赢手。”长老道:“天师有人答应,会立坛场;我贫僧没人答应,不会立坛场。道士会捻诀,我僧家不会捻诀。道士会念咒,我僧家不会念咒。”侍郎道:“普庵咒极能辟邪,你可念些。”长老道:“普庵咒梵语重叠,贫僧不曾学得。”侍郎道:“既不念咒,只诵你家的经典罢。”长老道:“连经也不会诵。”侍郎道:“《心经》又明白,又简易,这是好念的。”长老道:“若是《心经》,在幼年还念得一半,到如今就是悬本也念不清了。”侍郎道:“你还是自幼儿出家,你还是半路上出家?”长老道:“我是自幼儿出家的。”侍郎道:“怎么不从个师父?”长老道:“我也拜过好几个名师来。”侍郎大笑说道:“再不拜过名师,还不知怎么样的。”长老看见这个官长有许多的作兴他,他把个慧眼瞧他一瞧,原来这个人已经五世为男子,到了七世就是地仙。长老心里想道:“待我点他点儿。”说道:“你愁我不会念经,我有两句话儿告诉你,你可听我。”侍郎道:“学生也在门里,怎么不听?”长老道:“你可记得:达摩西来一字无,全凭心上用工夫。若将纸上寻门路,笔尖点没了洞庭湖。”侍郎大惊失色,说道:“你赌了胜,待我来拜你为师。”长老道:“你果是在门之人。”
侍郎道:“这早晚天愁地暗,众天将只在目下降坛,你若是输了,佛门也不好看相。”长老道:“你甚么要紧,这待替我着急?”侍郎道:“我倒为你,你自家越加不理着。这是甚么时候?这如今正在天翻地覆,鬼哭神愁,你要些甚么东西,怎么再不开口?”长老道:“你问得紧,我说了罢。”侍郎道:“是个甚么?”长老道:“待我先寻个物件去取来。”侍郎道:“要寻个物件,或是各牙行去支取,或是官府家去借办,或是朝廷里面去请旨,快当些说罢。”长老道:“这个都不洁净,莫若还是我自家的罢。”侍郎道:“也快当些取出来。”长老把只手到袖儿里面左掏右掏,又问说道:“你高迁的衙门是文是武,还是哪里管事?”那陈侍郎心里吃紧,咬得牙齿咯咯儿响,却又撞遇着这个和尚,就是个绵花团儿,再也抽扯不断,急得他放出声来说道:“你管我甚么高迁,且拿出你的家伙来也。”长老左掏右掏,左摸右摸,摸出一个钵盂来。陈侍郎说道:“你这个师父,原来越发是个碍口饰羞的,这早晚还没有用斋哩?”长老道:“不是用斋。”侍郎道:“既不是用斋,却用些甚么?”长老道:“要些水儿。”侍郎道:“要些水儿就费了这许多的唇舌。”
恰好的有一个穿白靴的走将过来,侍郎问他道:“你是个甚么人?”其人道:“小的是个巡班的圆牌校尉。”侍郎道:“你替这师父舀些水来。”那校尉掣着钵盂就走。长老连声叫道:“舀水的快转来!”侍郎道:“老师,你忒费事,与他舀水去罢,怎么又叫他转来?”长老道:“你不晓得我要的甚么水。”那校尉倒也是个帮衬的,连忙的转来说道:“你要的甚么水?”长老道:“你把洗了手脚的水不用舀。”校尉道:“小的怎么敢。”长老道:“缸盘里的水不用舀,房檐儿底下的水不用舀,养鱼池里的水不用舀,沟涧里的水不用舀。”侍郎急得没奈何,说道:“老师只管说个不用舀的,你把个用舀的水,叫他舀便罢。”长老道:“不是你这个破头楔,这不用舀的水,说到明日,这早晚还说不尽。”侍郎听之,又恼又好笑,说道:“你这等的磨赖,才做得和尚。你还是要些甚么水?”长老道:“我要个没根的水。”那校尉听见“没根”两个字,放下钵盂,望外就走。侍郎道:“你且站着,怎么就走?”校尉道:“树木便有根,竹子便有根,不曾见个水说甚么有根没根,我不会舀,得另寻一个来舀罢。”侍郎又问道:“同是一样的水,老师怎么讲个有根没根的言话?”碧峰长老道:“那长流的活水,通着江海,这就叫做是没根。”那校尉晓得了没根的水,拿起钵盂又走。长老又叫道:“舀水的快转来!”侍郎道:“老师,你怎么这等三番两次叫人转来?”长老道:“还有话不曾说得完。”校尉又转来道:“请说完了,待我舀去罢。”长老道:“舀水时,左手舀起,就是左手拿来,不要放到右手里去;右手舀起,就是右手拿来,不要放到左手里去。行路之时,不要挨着那里,不要靠着那里,也不要站住在那里,一竟捧着到我贫僧面前来,这才是没根到底。”那校尉连声道:“晓得,晓得!”急忙的就走。长老又叫道:“舀水的还转来!”侍郎也厌烦了,不去问他。只是那个校尉有缘,又跑转来说道:“还有甚么吩咐?”长老道:“你拿这个钵盂去舀水之时,止好在钵盂底上皮皮儿一层,多了便拿不起来。”校尉说道:“晓得,晓得!”却急忙的离了九间金殿,出了五凤楼前,直走到玉河之上。校尉心里想道:“这个水直通江海,却是个没根的,待我下去舀起一盂儿来。”心里又想道:“那长老吩咐道,舀多了水,便自拿不起来,看将起来,这个钵盂只有恁的大,我的膂力可举百钧,怎么会拿不起来?我且把个钵盂满满舀了,看是何如。”果真的舀满了,便就拿不起来,那怕你两只手,那怕你尽着力,只是个拿不起来;去了些,还拿不起来;又去了些,还拿不起来;再又去了些,还又拿不起来;一直去到底儿上只有皮皮的一层,方才拿将起来。这个校尉也就晓得这个长老不是个等闲的那谟。只见他一只手举起钵盂,两只脚跑着路,又不敢偷闲,又不敢换手,一直拿到长老面前来。拿得那个校尉浑身是汗,遍体生津。长老说道:“放在地上。还要柳枝儿两根。”好个校尉,放了钵盂,转身又取了两根柳条儿递与长老,也不辞而去。
长老把个赌胜只当个耍子儿,把个指甲挑出一爪甲儿水来,放在砖街之上,写了个“水”字,左脚踏了;把个钵盂放在右壁厢,柳条儿担着右脚踏着。侍郎说道:“你也立个坛场,做些手法。”长老道:“我也没个坛场,况且没个手法。”侍郎道:“你不要碍口饰羞的,你就用一百张桌儿,也是有的;你就用一百张椅儿,也是有的;你就用一百口水缸,也是有的;你就用一百个火炉,也是有的;你就用一百根桃木桩儿,也是有的;你就用五百面五方旗号,也是有的;你就用五百名上堂僧讽经,也是有的;你就用五百名青童,也是有的;你就用五百名军劳,也是有的;你就用一百担千张马甲,也是有的。”长老道:“这都是天师用的,贫僧用它不着。”侍郎道:“既用不着时,却怎的能取胜?”长老道:“我这钵盂儿的水就够了。”侍郎叹上一声,说道:“箭头不行,送折了箭杆,也是没有用处。”长老道:“不消你发急,我这里自有个处分。”侍郎也没奈何,告辞长老,退回本班而去。
却说僧、道赌胜,张天师在九间金殿上立了坛场,文武百官多半都是他的心腹,也有念谣歌的,也有唱道情的,都只是助张天师的兴。金碧峰长老站在玉阑杆之下,只作不知。天师又意大心高,老大的不放金碧峰在心上。长老看见那一天的云,向东南上渐渐的散了,天晴气清,知道天师有些不肢节了,伸起手来,指着桌子上高声大叫,说道:“张天师,你也遣下天神来,待我贫僧取下六阳首级与你哩!”一连叫了两三声。那天师自从五鼓上坛作法,到了日中,还没有些甚么证明功德,恰又听见和尚在坛下扬言,心下也有几分不自在了。传下一个法令,吩咐诵《黄庭经》的且把《黄庭经》歇了,吹打的且把乐器歇了,只许五方磨旗校尉磨动五方神旗,他自家在七七四十九张桌儿上,披着发,仗着剑,踏着罡,步着斗,捻诀,念着咒,法用先天一气,将用自己元神,忙忙的取出令牌,拿在手里,连敲三下,喝声道:“一击天门开,二击地户裂,三击马、赵、温、关赴坛!”天师还是有些传授,果然的又是东南雾起,西北风生。真好一阵大风!有一律秋风诗为证,诗曰:
白帝阴怀肃杀心,梧桐落尽又枫林。
江芦争刮盈盈玉,篱菊摇开滴滴金。
张翰弃官知国难,欧阳问仆觉商音。
无端更妒愁人睡,乱送孤城月下砧。
此时正是太阳当顶,午牌时分,被这个风一阵刮一阵,直刮得天日无光,伸手不见掌,面前不见人。百官们多半是天师的心腹,哪个不说道神将即刻降坛,哪个不说道和尚却赌输了也!朝廷看见这个天昏地黑,也怕走了和尚,差许多的官围住了云路丹墀。那丹墀中高照点了一百二十对。那高照又有些妙处,也不知是生来的好,也不知是制作得好,风越大,灯越明。话说这个灯倒不怕风,只是天上的云倒有些怕风。原来刮得风大,把个黑云都吹将去了。一时间云开见日,正交未时,太阳当空,万里明净,没有了云也罢,连风也没有了些。天师心上的官员又说道:“似这等万里无云,神将想是半路上回去了。”张天师在于七七四十九张桌子上,激得只是暴跳,浑身是汗,直透重衣。心里又激得慌,太阳又晒得慌,把那些符牒一道未了,又烧一道,一道未了,又烧一道,一气儿烧了四十八道。符便烧了四十八道,天将却不曾见有半只脚儿下来。碧峰长老对着那个桌儿上高声大叫道:“我把你当个神仙的后代,祖师的玄孙,原来尽是些障眼法欺侮朝廷,只这三日费了朝廷多少钱粮,你这惫懒的道人,怎么敢与我真僧赌胜?我欲待赢了你的项上六阳首级,又恐怕动了戒杀之心;我欲待饶了你的项上六阳首级,却又没有些甚么还你的灭僧之罪。也罢,朝廷在上,文武百官在前,自古道,‘饶人不是痴,痴汉不饶人。’我且饶了你罢,我自回名山去也!”道犹未了,浑身上金光万道,原来这个和尚早已有影无形了。
众保官一齐上殿,面见万岁爷爷,齐声奏道:“今日僧、道赌胜,和尚早已回名山去了。”万岁爷道:“僧、道两家,哪个赢?哪个输?”众保官说道:“张天师符牒烧了四十八道,并不曾见个天将赴坛。那僧家说道:‘朝廷在上,文武百官在前,我且饶了你罢,我自回名山去也!’”万岁爷道:“僧家饶得他,我这里却饶不得他。我若饶了天师,护相容隐,怎么叫做个王法无私?”即时传下旨意,着锦衣卫掌印官即将张真人捆下坛场,前赴市曹处斩,献上首级毋违。一声叫斩,文武百官都吊了魂。只见三尺剑从天吩咐,一群虎就地飞来,划喇喇推下人去,血淋淋献上头来。这个君王的旨意,就是一百张口也难分辩。一旁绑下天师,一旁开刀要斩。天师口口声声叫着:“冤枉!”万岁爷是个不嗜杀人之君,听知天师口叫“冤枉”,诚恐他屈死不明,即时又传下个旨意,权赦天师上殿分理。天师上殿,万岁爷道:“你今日赌胜不见胜,欺侮朝廷,怎么叫做冤枉?”天师说道:“臣有飞符五十道,才烧了四十八道,还有两道飞符不曾烧。赦臣两个时辰的死罪,臣再登坛,遣神调将;若是再无天神降坛,那时斩臣首级,臣死甘心。”圣旨一道,准赦张真人两个时辰死罪。
天师再上七七四十九张桌儿上去,也没有个人去打桃树桩,也没有个人去磨五方旗,也没有个人去动水缸儿里的水,也没有个人去煽火炉儿里有火,也没有个道官去念《黄庭经》,也没有个道士去吹动乐器,只是自家披着发,仗着剑,踏着罡,步着斗,捻着诀,念着咒,蜢踏了一会。却又取出那个令牌来,拿在手里,连敲三下,喝声道:“一击天门开,二击地户裂,三击马、赵、温、关赴坛!”敲了三下令牌,急忙里把个飞符烧了两道。猛听得半空中划喇喇一声响,响处掉下了四位天神:同是一样儿的长,长有三十六丈长;同是一样儿的大,大有一十八围。只是第一位生得白白的,白如雪:
一称元帅二华光,眉生三眼照天堂。
头戴叉叉攒顶帽,五金砖在袖儿藏。
火车脚下团团转,马元帅速赴坛场。
第二位生得黑黑的,黑如铁:
铁作幞头连雾长,乌油袍袖峭寒生。
濆花玉带腰间满,竹节钢鞭手内擎。
坐下斑斓一猛虎,四个鬼左右相跟。
第三位生得青青的,青如靛:
蓝靛包巾光满目,翡翠佛袍花一簇。
朱砂发梁遍通红,青脸獠牙形太毒。
祥云霭霭离天宫,狠狠牙妖精尽伏。
第四位生得赤赤的,赤如血:
凤翅绿巾星火裂,三绺髭须脑后撇。
卧蚕一皱肝胆寒,凤眼圆睁神鬼怯。
青龙刀摆半天昏,跨赤兔坛前漫谒。
原来面白的是个马元帅,面黑的是个赵元帅,面青的是个温元帅,面赤的是个关元帅。这四位元帅齐齐的朝着天师打了一个躬,齐齐的问声道:“适承道令宣调吾神,不知哪厢听用?”天师看见了四位天神,可喜又可恼,可恼又可喜。怎么可喜又可恼?若是天神早降坛场,免得赌输与和尚,这却不是个可喜又可恼?怎么叫做个可恼又可喜?终是得了这四位天神赴坛,才免了那锋镝之苦,这却不是个可恼又可喜?天师问道:“我与和尚赌胜,诸神何不早赴坛场?”四位天神齐声答应道:“并不曾晓得天师赌胜。”天师道:“我有飞符烧来,诸神岂可不曾看见?”天神齐声道:“不曾看见。”天师道:“我烧了四十八道,岂可一道也不曾看见?”天神齐声道:“止是适才看见两道。”天师道:“除这两道之外,先烧了四十八道。”天神齐声道:“若说四十八道,诸神实不曾看见。”天师道:“想是天曹哪一个匿按我的飞符不行?”天神齐声道:“天曹谁敢匿按飞符?”天师道:“诸神都在那里公干,不曾看见飞符?”天神齐声道:“今年南天门外大水,就是倒了九江八河,就是翻了五湖四海,浪头约有三十六丈多高,淹了灵霄宝殿,险些儿撞倒了兜率诸天,故此小神们都在南天门外戽水。适才落了早潮,就有两道飞符来到,小神们见之,特来听调。”天师辞谢了四位天将,下坛缴旨。当有圆牌校尉觑着陈侍郎笑了一笑,陈侍郎觑着校尉点一点头。怎么圆牌校尉笑了一笑,陈侍郎点一点头?原来南天门外的大水,就是金碧峰钵盂里的水,金碧峰钵盂里的水,就是圆牌校尉舀的玉河里无根的水。别的耳闻是虚,陈侍郎眼见是实,故此校尉笑一笑,侍郎点一点头。
却说文武百官看见四位天将对着天师讲话,一个个、一句句都传与万岁爷听到。万岁爷听知天将说话,又听知上方有这个水厄,淹了灵霄殿,险些儿撞倒了兜率天,万岁爷道:“天宫尚且如此有水,不知今年天下百姓如何?”满腔子都是恻隐之心。只见天师下坛,俯伏金阶缴旨。万岁爷道:“上界有水,天将来迟,恕卿死罪。只一件来,死罪可恕,活罪又不可恕。”天师道:“既蒙圣恩恕臣死罪,怎么又有个活罪难恕?”圣旨道:“要卿前往西番,取其玉玺与朕镇国,这却不是个活罪难恕?”天师道:“伏乞陛下宽恩,要取玉玺,苦无甚么难处。”圣旨道:“怎么取玺不难?”好个天师,眉头一蹙,计上心来,心里想道:“今日受了这个和尚许多周折,就在取玺上还他一个席儿罢。”回复道:“容臣明日上本,保举一人前往西洋,取其玉玺,全然不难。”圣旨道:“朕要玉玺甚急,明日上本,又费了事,修书不如面陈,就是今日从直口奏罢。”天师道:“依臣口奏,臣保举适才赌胜的和尚,本事高强,过洋取宝,手到宝来。”圣旨道:“适间的和尚也不知其姓名,怎么叫他取玺?”天师道:“陛下究问保官,便知他端的。”圣旨一道:“宣陶学士、刘诚意二卿上殿。”二臣即时俯伏金阶,奏道:“陛下何事宣臣?”圣旨道:“二卿保举僧家,那僧家甚么名姓?”陶学士道:“小臣保状上已经有了,那僧人俗家姓金,道号碧峰,叫做个金碧峰和尚。”天师道:“就是这个金碧峰下洋取宝,手到宝来。”刘诚意道:“天师差矣!朝廷要玺,你无故奏上朝廷,灭了和尚;今日你赌输与和尚,又保举和尚下西洋,你这还是侮慢朝廷?你这还是颠倒和尚?”这两句话儿不至紧,把个张天师连烧四十八道飞符的汗,又吓出来了。
只见金阶之下,一字儿俯伏着四位老臣。上问道:“四位老臣是谁?”原来第一位是成国公朱某,第二位是英国公张某,第三位是卫国公邓某,第四位是定国公徐某。四位老臣说道:“天师既灭和尚,又保和尚,一功一罪,伏乞天恩宽宥则个。”圣旨道:“怎么见得该宽宥?”他四位老臣道:“因是天师灭却凡僧,才得圣僧;若不是灭却凡僧,怎么得这个圣僧?功过相抵,伏乞宽恩。”圣旨道:“依四卿所奏,赦天师无罪。只是那僧人不知何处去了,到哪里去寻他来?”天师道:“小臣有个马前神算,容臣算来。”圣旨道:“着实算来。”天师笑了一笑,说道:“臣算他在西北方五台山文殊师利寺里讲经说法。”圣旨道:“你会算他居住,怎么不会算他本事,又和他赌胜?”天师道:“臣已经算他四卦。第一卦算他是个廪膳生员;第二卦算他是个王府殿下;第三卦算他是个乞丐之人;第四卦算他是个九十八九岁的老儿,倒有个八十七八岁的没趿的妈妈随身,所谓阴阳反复,老大的不识得他。”刘诚意道:“天师满肚子都是算计人的心肠,怎怪得阴阳不准!”圣旨一道:“着张真人明日五鼓进朝领旨,前往五台山钦取金碧峰长老无违。百官散班,钦此。”
文武百官出朝,天师也就出朝。那保天师的四位老臣说道:“适来的和尚,就是属起火树的。”天师道:“怎见得?”那老臣道:“你不曾看见他响的一声,就上天上?”那两个保僧人的大臣说道:“那长老是个骑硫磺马的。”天师道:“怎见得?”那大臣道:“你不看见他屁股里一漏烟?”只见一个吏部侍郎姓陈,听见这些国公学士都在取笑,说道:“今日的和尚,倒是个熟读嫖经的。”众官道:“怎见得?”陈侍郎道:“你不看见他得趣便抽身?”只是一个圆牌校尉,在陈侍郎马足之下走,他也说道:“这个和尚不但是熟嫖经,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也熟。”侍郎道:“怎见得?”校尉道:“老爷不曾看见他的钵盂里的,是个今天水一勺?”却又大家取笑了一会。各人归衙,不觉转身便是半夜,便是五更,金鸡三唱,曙色朦胧,宫里升殿,文武百官进朝。天师进朝领旨。
却不知天师领了旨意,取得碧峰长老有功无功,却不知碧峰长老知道天师领了旨意,取他来也不来?且听下回分解。